风土人情
奥运会之后,日本怎么样了?
2021年7月23日~8月8日之间的17天,第32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东京举办
若问本届东京奥运会最具意义且影响后疫情时代奥运路径的是什么?私见就是无观众的空场比赛。
一开始,谁都认为这个空场决议案是个疯子的决议案。菅政权疯了,日本疯了。奥运赛场怎能设想没有观众?如是这样,举办的意义又何在?如是这样,运动员又如何爆发?
不过,从不可能处生出可能,恰恰是日本这个民族的强项。
既然无观众也能在百米赛道上创历史,既然无观众14岁的女孩也能惊压水花,既然无观众也能有7个赛事项目破23项世界纪录,既然无观众美国也能夺金39,中国也能夺金38,日本也能夺金27,那么为什么还需要满场的看客满场的呐喊满场的彩旗飘飘?不错,运动员需要爆发,而喧闹嘈杂的助威声有助爆发。但人的爆发一定要在呐喊声中吗?沉默静谧就不能爆发?东京奥运空场比赛取得的成绩表明,人,在沉默中的爆发胜过在喧闹中的爆发。静,那种蝉鸣入岩芯的静,仅有一声鸟鸣,就像有一种破碎的东西,豁然地在玲珑的生命里炸裂一样。就像禅宗的如钟之声:杜鹃啼鸣,山竹撕裂。这回,各国运动员就实践了在静谧处爆发的那种东洋的禅心与禅意。
无观众就无票房收入,那主办方的投入如何产出?无观众就无热血沸腾,那国威如何弘扬,民族精神又何以显现?其实,这又是另一个次元的问题了。你去看奥运史,本真的奥林匹克失去本真,搞得走样变形的这一天,就是商业主义、民族主义卷入的这一天。这两个主义内卷化的一个结局就是奥运会在今天成了烫手的山芋——申办国越来越少。而且,即使申办成功,也想放弃的国家在增多。
这样看,后疫情时代的奥运会,其主流恐怕就是无观众空场了。那么,奥运会是否就成了四年一度的大考场?交出自己曾经流过汗流过泪的答卷即可。因为是考场,当然是不需要观众的。但观众可以在电视机前守候自己喜欢的“考生”,就像中国的父母在校园的考场外,守候自己参考的子女一样。
有人可能会问:这有可能吗?
其实,你只要去想,连奖牌都可以让运动员自己挂在脖子上,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变动的事情呢?
不要忘了——人,是规则制定者,但也是规则的破坏者。
疫情期间的东京街头
日本人有挥之不去的奥运情结。
本届东京奥组委主席桥本圣子,其“圣子”之“圣”字名,灵感就是来自于奥运圣火的“圣”字。桥本是1964年10月5日出生。这一年的5天后,东京奥运会开幕。当然她也是一位出色的速滑运动员。桥本这一代的日本人,深深被奥运神话所迷醉,但也深深被其套牢。
套牢的原因当然也是现世的也是直观的:奥运神话带来经济腾飞的神话。在战后百废待兴的土地上,日本政府借奥运东风,兴建了近1万座城市建筑、8条高架道路、2条地铁路线、1条羽田机场至市中心的单轨列车。当然更让子弹飞起来——连接东京和大阪的东海道新干线开通。就在四年后的1968年,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,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世界第2位。奥运能带来一国繁荣的奥运信念,就是从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开始的。这诱惑了全球发展中国家。走日本人的路——这,就是结论。
出生于1954年的安倍晋三,东京奥运会开幕的时候正好是满10岁。一个10岁的少年,对周遭的一切恐怕还朦朦胧胧,但父辈们快意地享受“光荣与梦想”的奥运记忆,还是为他日后打造“美丽的日本”起到了回光返照的作用。
57年过去了。日本,老了。东京,又成了疫情的“废都”。虽然东京塔的霓虹灯还在闪烁,虽然东京的女孩依旧迷人,但躲在家里幻想虚拟性爱的日本宅一代,已经没有奢望没有梦想没有斗志了。无奈地走入低欲望就地躺平的这一代日本人,怎么会为自己浑身不搭界的奥运而激动而振奋呢?在他们的眼里,奥运不再神圣,奥运甚至不再为一国的发展提供契机。
一个时代已经翻过。从1964年的奥运神话到2021年的奥运弃子,从奥运景气到奥运陷阱,本届东京奥运会为世界各国重新审视何谓奥运提供了新视角。虽然安倍一代的政治家们曾把本届奥运会设定成“激情聚会”,但何来激情?激情何在?想来也是握有政治话语权的上一代日本精英们的一厢情愿吧。
奥运会期间的日本
从一开始,就有日本人反对在东京举办奥运会。当然,一场疫情更是加剧了这种反对。
但在所有的反对声浪中,对菅内阁最具杀伤力的,为现政权留下切肤之痛的是《朝日新闻》。
原本《朝日新闻》是东京奥运最强的合作媒体之一,但谁也没有料到最先举起叛逆大旗,发文反对举办的也是《朝日新闻》。如在奥运开幕当天,《朝日新闻》发表社论,不是祝贺而是警告公共卫生安全不能被奥运会绑架,政府要把防疫放在首位。
不过,这回菅内阁也是玩真的。他们就是不屈服于来自各方的反对,决意举办。无奈的《朝日新闻》便使出对执政党杀伤力最大的惯用手法——支持率调查。调查表明,在奥运开幕前,菅内阁的支持率是31%,不支持率是49%。在闭幕当天,菅内阁的支持率是28%,不支持率是53%。《朝日新闻》就此发挥说,奥运会的举办又使得菅内阁的支持率跌去了三个百分点。这也就是说,创历史的日本奖牌总数,竞技比赛的欢与呼,没出大乱子还算平稳有序的17天,还是没有能挽回菅内阁的支持率。
一前一后,步步紧逼。《朝日新闻》这一招做得太“绝”太“损”。照理说,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不去调查支持率,或者你调查了支持率不为发表而为内参,也不是说不可以。不调查,不发表,天下百姓当然浑然不知。浑然不知惨跌,菅内阁亦能无事地喘息片刻着手残奥会。这件事表明,在新自由主义的模式下,政府缩小职权,导致日本政府执权弱化,终于尝到办任何事都太艰难的苦涩滋味。当然,这也是在民主政体下,日本媒体所能拥有的令我们羡慕的自由度。虽然有“公器私用”——对前首相安倍的报复用在了菅身上之嫌,但也是顺民意的“政治正确”之举,当然更是“新闻力”的最好体现。疫苗→奥运→总选举,菅内阁得意的三件套,可能就有被《朝日新闻》所击破的危险。
这就想起著名艺人北野武吐槽开幕式,说即便没有导演,也不至于办成这样。大呼“能不能把钱还给纳税人”。国内有网传说北野武就此遭到逮捕。
看来这是东京奥运最大的花絮了。
被北野武吐槽“能不能把钱还给纳税人?”的东京奥运会开幕式
日本没有元首。
现行宪法里也没有天皇是元首的规定。但宪法宣布天皇是国民统合的象征。既然是统合国民的象征,那么天皇就暧昧地成了不是元首的元首。
奥运会开幕式需要一国的元首出面宣布。德仁天皇便出席了开幕式。相对于东京奥组委主席桥本圣子6分钟的讲演,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13分钟的讲演,德仁天皇只用了13秒,被网民大赞是“读空气”的高手。只有一句话的开幕宣言是:“我在此宣布,为纪念第32届现代奥利匹克运动会,东京奥运会开幕”。
这里必须注意的是,德仁天皇用“纪念”以代替《奥林匹克宪章》中规定用词“庆祝”,折射的是本届奥运会中的身份困境和复杂心境。因为日本天皇家的传统就是亲民,倾听民众的呼声是其象征天皇制的基础。但这次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反对举办奥运,天皇若再用“庆祝”一词就显得有违“国民心情”。你看,为了顾及国民心情,就连天皇的用词都要特别小心,不得有误。想来也是我们无法体验的这个岛国的国民一种“小确幸”吧。日本天皇制能保留至今的最大要因,就在于它是国民心情的“炼金术”。通过这次奥运,这一点显得更亮眼了。
2021年7月23日,东京国立竞技场,出席开幕式的来宾
奥运会一闭幕,就有艺术家草间弥生的大作《南瓜》,在直岛被台风吹落海中的新闻报道。
就这么一件平凡小事,媒体为什么都要抢着报?
再一想,原来我们是置身于一个非常易感的国度。
虽然我们可以在日本文化里找到他们的哲学,但这种哲学绝不是对世界的概念性的重构。相反,它是基于一种非常感性非常直观的美学反应。
这就想起本届奥运会的开闭幕式。
看不到宏大叙事。全无震撼。缺乏喜庆。太阴太翳。百鬼夜行。毛骨悚然。这是网上如潮的吐槽。
怎么说呢?其实,这就是对自然与人生以及对个体生命不同感悟后的一个文化实相了。不均衡,简素,孤高,自然,脱俗,侘寂,幽玄都是日本人生活美学的源头。生为做人,实为遗憾。百年前的日本人就这样哀叹自己。这里的哀叹既有对人承受无常与苦难的一个无可奈何,也有做人实在不应张扬的一种收敛与谦卑。
所以物哀的日式审美本质,要求的是收敛于谦卑。这决定了日本人不会用千人组成一个方阵,用千人构成一个画面,用千人变身一道景观的思路,去震撼观赏者,去热血观赏者。而且还有一点要揭破的是,日本人吸取过去战争的教训,在战后非常警惕群体性崇高美学的抬头与复活。
所以你看同样是写星与月,日本俳人的意象图式是:“星月明明明,松影映照榻榻米”(榎本其角)。中国诗人的意象图式是:“星垂平野宽,月涌大江流”(杜甫)。怎么看都显见审美上的巨大不同:一个是岛国的,一个是大陆的;一个是鸭川的,一个是长江的;一个把星月灿烂收敛于只有巴掌大的榻榻米,一帘晚月,不可抗拒的是纤细花月之美,一个把星月灿烂高瞻于广袤宇宙,驰目骋怀,不可抗拒的是卷舒苍凉之美。日本俳句格局上的小,胸襟上的小,气度上的小,一目了然。但恰恰是这个一目了然,使得俳句传播着“微光和颤栗”。
所以从这个角度看,日本人怎么也都困惑于中国人的“白发三千丈”。白发何以能三千丈?即便艺术夸张,又何以能无边无际?
显然,这是两种审美的各自短路。
比赛场馆随处可见的温度检测站
在本届奥运会上,跟随希腊代表团之后,有一支29人的队伍。
他们不代表自己的国家——因为他们没有国家。所以他们入场高举的是五环旗。他们有自己的名称——难民代表团。
何以背井离乡?何以颠沛流离?每个人都有一个令人掉泪的故事。除了战火,是不是还有人性的恶?体制的恶?
能让他们有尊严的站在全世界面前,能让他们和其他运动员一样,也有夺奖牌的机会,现在看只有奥运会。虽然他们在奥运会上颗粒无收,但他们无疑是胜利者。国际奥委会同意他们以个人身份参加奥运会,表明奥运精神变得宽泛,也开始涉及人道、尊严、同情等的伦理问题。不过奥运会也因此与国际政治关连,变得不纯粹变得繁杂多事。
接受难民参赛是从2016年里约奥运会开始的,当时是10名难民组成了“难民代表团”首次参加奥运会。只过去一届的时间,这回的东京奥运已经有29名难民参加了。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奥运会是否会难民扎堆成难民营?再者,用参赛奥运的方法来同情和尊重难民,从某种意义上说反而是对难民人格的一个伤害。
其实奥运会并不能也无必要去解决全球性棘手问题。难民复杂的地缘与政治因素,仍是高悬在奥运会门槛上的一把双刃剑。这方面欧盟有着切肤之痛的经验与教训。
※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,不代表日本通立场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一览扶桑(ID:sjcff2016),作者:姜建强(旅日学者,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研究,著有《另类日本史》等),原题《东京奥运会后的冷思考》,文中图片均来自维基百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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